川普夫人登长城了,长城是个什么东东?
易道禅
长城的历史功用,除了请人观瞻,剩下的就是炫耀,然而……
一、烽火台戏弄谁?
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从小就在我的心中镌刻下永恒的魅力。每一个中国人对于长城,无不是心向往之而又仰之弥高。全世界也为之惊奇、感叹、迷惑,称它为“伟大的墙”,是“东方奇迹”。现代中国人更是无比自豪,将祖先留下的这一人文遗产视作民族形象的化身。 诚然,长城是一部历史的大书,人们推崇这部巨著,各种美丽的譬喻,各种最高的赞誉,从来没有吝啬过,一时间长城又成为中国悠久传统文明的最高象征。然而,如何认真把握、准确理解长城的基本价值和历史意义,是人类、首先是中国人自己应该思考的问题。坦率地讲,我非常喜欢这一雄奇壮美的人类奇观,至今我已徒步涉历了长城的几十个关隘、楼墙。但我对于中国人的“长城情结”有一种颇为复杂的说不清道不白的感受。 我第一次登上的长城,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明长城,而是长城最早的雏形——骊山烽火台——一个藏纳历史尘埃的土台墩。追溯历史的古长城,仅仅从明代甚或秦代开始是不够的。长城最初的形式是各种独立的关城、隘口、垛墙、烟墩、楼堡等,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便把诸侯中燕、赵、秦三国北边的关隘、边墙、烽火台连接起来,其它如齐、魏、楚长城,只有让它们自生自灭了。就以骊山烽火台来看,那是周代就有的地属秦国的烟墩,古史载“秦筑长城、起骊山之冢”,故此骊山烽火台当属长城最早的发端之一。
往事如烟。周幽王为博取他那褒姒美人的开颜一笑,竟然以烽火调动千军万马,戏弄了各路诸侯,博得了褒美人的红颜冰释。然而待到西戎起兵再举狼烟之时,被戏弄的却不再是诸侯们反而是周幽王自己了。这则典故尽人皆知,但是没有多少人把它和长城联系起来。建长城花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建成一道道巍巍屏障,目的是为了博取君王稳坐江山长久的笑颜。长城当然不是围城,城外的人想冲进来,城内的人却不想冲出去。这种向外部势力示弱的城墙,让中华民族两千多年来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长城建好后终究没有能抵挡住突厥的战马、匈奴的铁骑,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谁建了长城,谁就失去了进攻力,相对也制约了防卫力。至于元蒙、女真、西夏等民族后来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组成部分,正是在长城失去它真正效用之后才形成的局面。所以我以为,长城延迟了中华民族的大融合,或者换个方式说,长城加速了以我为中心排斥他人的中央封建集权制的形成,加强了帝王思想长期垄断中原的历史格局。
二、天明遥遥山海关
登长城不能不登山海关,这不仅因为山海关是极为响亮极富诗意的名称,还因为它是万里长城之首,有龙头之誉。山海关北依燕山,南临渤海,占尽地理之优势。有歌谣唱道:“夜来停泊金沙滩,天明遥遥山海关”,闻者为之神往,充满了憧憬。 我沿着靖边楼城墙缓缓地向东走,“天下第一关”便耸立在我的眼前。入关、出关,历史上的兵家必争之地;闯关东、奔关内,多少故事多少传奇。提起山海关,人们不能不想起孟姜女哭倒长城,不能不想起农民领袖李自成旌旗指处落日哀,不能不想起抗金名将袁崇焕壮志未酬身先已,不能不想起抗倭英雄戚继光望海悲吟大风歌…… 一出出民族悲剧、英雄悲剧、个人悲剧在这里上演,令人荡气回肠、思绪万千。 “天下第一关”是一座长方型的砖砌拱门城台。启开关门,可以想见大军过往时的威严之仪或溃败之势,可以想见百姓过关时的殷切希冀或落魄失望。来来往往的人流,都化作历史的过客。史家们作家们或奋笔疾书、或扼腕长叹,都给山海关留下了可以作更多演绎的记录。这,其实仅仅是长城展示给我们最表象的东西,虽然波澜万丈、精彩纷纭,然而核心的本质是,长城始终是一幕幕悲剧的大舞台,不过这些悲剧都是人们可以看见甚至熟睹的。
还有看不见的悲剧。这个悲剧的隐患从长城最早诞生的那一天起便悄然形影相随:长城实际上成了闭关自守、盲目拒外的代名词。最能体现这一本质的就是山海关老龙头。山海关既守边关也守海防。可叹的是当时的戊守观念太原始,也就导致太愚昧。当统治者将长城的根基伸向大海的那一刻起,长城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御敌战略堡垒,而是隔绝山与海的帷幕。也是从那一刻起,关闭海疆、禁止海运,一个典型的农业自然经济社会模式几乎延续到本世纪的中叶或者更晚。 海禁的起因,一是中央帝国朝贡形式的贸易体制,只盼他国进贡,不愿恭身下海;二是倭寇的进犯,使当朝者们以封海为对策。海禁的结果呢?当然首先影响到沿海通商口岸百姓的利益,其次是使明朝和南洋各国之间的联系渐次中断。 老龙头是山海关的海门,也是一个国家心中的“海关”。当长城变为“海关”的时候,它的思想内核里便只有山,没有海了。这就使我们中华民族迈向海洋,走向世界的步履整整延迟了无数个漫长的世纪。
三、丰碑乎?哭墙乎?
秋凉了,我再一次去探寻古长城的遗迹。雁门关——这是一个风云会际的传说,一个千年岁月的见证人。说它是长城,它现在仅剩下一座关城,这座关城初建于春秋战国年代,重建于明朝,历来为北方军事重地。长城后来北移,雁门关就仅仅成为一要塞关隘。它逐渐的衰败,慢慢地被岁月的风霜镂空为一叠历史的符号。 《山海经》曰:“雁门山,雁出其间”,雁门山上雁门关,风雨潇潇搏蜚雁。于是我四望云空,并无一只飞鸟踪影;天气肃杀,秋风秋雨中亦无南来北往的人。雁门关名气很大,惜已老气横秋。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自先秦以来,它目睹了多少世事沉浮、人间沧桑。岁月如梦如幻,历史的变数抹不去人类千古的足音。 当我们越过千年的屏障,寻找那些长城基石下的白骨,造访那些长城两边的游魂,我们不禁要问,长城是什么?汉魏六朝诗人陈琳有首诗篇《饮马长城窟下》,揭示了长城带给人民的灾难:“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柱?”唐诗人李白的《战城南》更是将长城与封建统治者的穷兵黩武联系起来,深刻的历史教训和诗人深邃地观察与认识,无不力透纸背:“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那么,长城到底是什么?从战争角度来看,长城是“欧罗巴奥格斯堡”大会战,是“地中海特洛伊城”争夺战。从历史进程看,长城是人类亲和力的十字架,是种族离与归的分水岭。长城在一个时期里是丰碑,在另一个时期里又是哭墙。 当你站在汉族人的角度说长城是中华民族精神象征的时候,那么蒙古族、满族、维吾尔族等少数民族是否接受这种定义呢?就如同说炎黄二帝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一样,其实只是以汉族的立场来述评民族发展史,而其他一些民族并不趋同这种历史观。在当今,我们不应该过多炫耀长城所谓的丰功伟绩,不能把历史的城墙变成今天民族心理上一道长长的阴影。
当成吉思汗的铁蹄踏过中原之时,当努尔哈赤的旌旗挥戈南进之时,长城便黯然失色。当众多少数民族成为我们的手足兄弟的时候,谁还能够说,长城是铜墙铁壁、金汤堡垒呢?当然,如果说长城是民族间的桥梁、纽带,那就更为可笑。还原历史,首先是一个汉族至尊的课题。因为在长城高大的背影中,我们看到的是有悖于人类文明进程和民族向心力的巨大鸿沟。只有越过这种心理上的鸿沟,长城内外的民族才会紧握双手,齐肩并进;只有推倒这种心理上的城墙,整个中华民族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 在秋风秋雨中,我之感慨于零落凋败的古老雁门关,作以上如是观。
四、关于“龙的传人”
凡是登临北京八达岭长城的人总会发出一阵阵内心的赞叹,那蜿蜒逶迤、曲折盘旋的长城多么象一条庞然硕大的长龙。这条龙飞舞在秦砖汉瓦的铁马金戈中,奔腾在宋垛明墙的烽燧狼烟中。它横空席卷万里,头枕着沧海波涛、尾匍着大漠流沙、爪抓住高原雄风、角顶住苍天雪霜…… 龙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善于变化能呼风换雨的神异动物,在未曾开化的远古部落中曾作为氏族的图腾。但黎民百姓们对于龙是乍惊乍寒的,不独叶公好龙还怕龙,我看诸公见到呲目咧嘴张牙舞爪的巨龙未必真会喜欢上它,人间不会有这样的事。把长城比喻为龙是文学上的一种比兴手法,未尝不可,而且很形象。 可是有那么一天,从台湾跑来个叫侯德建的歌星,唱了一首《龙的传人》,于是风靡全国,于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自那时起,我们中国人就自诩为“龙的传人”。我遍查史料文献,此前从未有过“龙的传人”的说法。台湾有,也是源于侯歌星的歌词。侯歌星投奔大陆后,惹恼了台湾当局,即刻禁唱此歌。但孰料后来侯歌星又折回台湾反省去了,顺便把大陆痛骂得了个痛快,我们大陆却继续高唱“龙的传人”(说实话,我难得看到我们大陆不因嗝废食,这算是很民主的一例了),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龙子龙孙。更有助火燎原之举,某年在北京某高等学府就邀请学者名流开了个“龙厅、龙人、龙文化”的专题,大家争相标榜自己是正宗龙种龙身的时候,冷不丁有位青年人挺身斥问:“请问各位前辈,龙是你们哪一代祖宗?几曾何时,中国的老百姓有过喜欢龙的记录?”学者们面面相觑,惊得发呆。此青年,敝人也。不是敝人有斗胆,乃是敝人不是龙的传人——因为我只是一个伟大民族的后代。
中国百姓从来就不喜欢龙,因为龙王爷有龙威,皇帝穿上龙袍有龙颜,龙曾是人们期冀的救世主,但它根本不能救世,只会兴风作浪,危害苍生。于是中国人把对龙的鄙视或仇视寄托在孙悟空、哪吒等神话英雄大闹龙宫的想象中。在现实民间活动里,人们“玩龙灯”“赛龙舟”其实都是把龙作为戏弄的对象。敬供龙王庙,也不是敬祖宗,而是害怕龙,因为人们祈盼来年风调雨顺,万事平安。 我辈无福,不能做骠悍巨龙的传人,但是有幸,那样凶残暴唳的巨兽实在不敢恭维。袁世凯想穿龙袍,国旗也绘成龙旗,可是有谁称他为龙呢?英语叫中国为“China”(瓷器),希腊语叫中国为“赛里斯”(丝绸),那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征服了他们所致,而哪个国家又把龙这样恐怖的虚拟动物作为中国或中国人的代称呢? 做一个人吧,不能再有龙的意识了!
五、历史的风景线
朔风萧瑟,寥廓苍凉的大漠上,明长城最西端的关城——嘉峪关,就座落在黑山与祁连之间,一派龙蟠虎踞之势,亦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昂然之气。嘉峪关博物馆一位女士告诉我:“嘉峪关才是长城真正的起点,不是终点。为什么要从东往西算起?”不服气的心情溢于言表。 几天后在敦煌,又听到另一番言论:“嘉峪关既不是长城的起点,也不是终点。我们玉门关才真正是长城最西端的著名关城。玉门关又是汉长城,时间早于明长城嘉峪关”。 两个名关打起了商战。其实,起点与终点之争没有什么必要,明长城也罢,汉长城也罢,也无需比较孰优孰劣。长城就是长城,她只是一个建筑奇迹,抑或是一道长长的历史风景线。 嘉峪关虽然号称“天下雄关”,可名气的确没有玉门关那么响亮。王昌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王之涣“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等脍炙人口的诗句,使得玉门关家喻户晓。从安西到玉门关还有几百公里的汉长城遗迹:焦土瓦砾、断壁残墙逶迤起伏在莽莽苍苍浩渺无涯的大戈壁滩上。但是所有的历史书或教科书讲到万里长城的长度,都是计算到嘉峪关止,令我大惑不解。
倘徉在玉门关的小方盘城中,我惊诧于这种用黄胶土版筑的城垣,能在刀霜剑雪般的苍茫大漠中横卧两千年而不毁,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它使我在恍惚间突然从深邃的历史隧道中发现长城那苦难沉重的背影里,有一种近乎凄凉的审美之光。大凡诗人描写长城,不外乎关山月三字,而关往往是指玉门关。“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战争和大自然的残酷无情,使得边塞悲歌成为唐诗中的一绝。战争与文化一旦交手,硝烟火药味好象也带有墨息书香,这个军事要塞一变而为长城中最富有文化气息的边关了。因此,玉门关成为当时长城一座承东接西的口岸、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 长城在这里已经失去了它的本来意义了。“胡琴琵琶与羌笛”跟“马边载人头,马后载妇女”形成鲜明的对照。文化这东西始终是无敌的,当我们把长城从建功立业的内涵上彻底拆除的时候,长城所独具的美学意义才会凸现:它是古代人类和大自然的一场深刻的对话!如果说人类曾经战胜过大自然,勿宁说是时间和空间战胜了大自然,反过来,人类在空间和时间上却获得了最终胜利。 这就是长城永恒的主题!
长城就是长城,它只是一个建筑奇迹,抑或是一道长长的历史风景线。 作为人类最壮丽的文化遗产,候选参与世界新的七大奇观,我绝对投它一票,而且我以为它完全应该排在七大奇观之首。 这就是长城永恒的主题! 长城就是长城,它只是一个建筑奇迹,抑或是一道长长的历史风景线。
——根据原作《阳关三叠》整理
补白: 我在查找旧稿及资料时,无意中发现《鲁迅全集》中有一篇文章叫《长城》,这短短的不到两百字的文字,可说是包含了无限的深意。特别是“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这一段,真是曲尽春秋笔法。 我现在将鲁迅的《长城》附录在后,期以鲁迅对长城的认识来启迪我们的思维——
·鲁迅
伟大的长城! 这工程,虽在地图上也还有它的小像,凡是世界上稍有知识的人们,大概都知道的罢。 其实,从来不过陡然役死许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尝挡得住。现在不过一种古迹了,但一时也不会灭尽,或者还要保存它。 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 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 这伟大而可诅咒的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