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赵清俊短篇小说一块被丢失的土

作者简介

赵清俊,男,70后,昭通市文联《昭通文学》编辑。

原载《长城》年第5期

短篇小说

一块被丢失的土地

赵清俊

到了老家,我把车停在路边,和儿子下了车。我家房子旁那棵光秃秃的白杨树梢上,最后一片黄叶,在我仰望的目光中死蝴蝶似的缓缓飘零。几朵稀薄的白云,镶嵌在悠远辽阔的天空,孤寂而凄清。

我爹坐在门前的一把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吸着烟。烟雾缓缓升起,轻拂过他皱眉凝思的神情。“爹,我们回来了!”离家门口还有几米远,我便急切地喊了一声。“爷爷,我们看您来了!”儿子小宇也跟着喊了一声。我爹听到我们的喊声,拄着拐杖笑眯眯地站了起来。小宇伸出手,想扶我爹进屋,他摆了摆手说:“我们在门口坐坐,我还想和你爸说一下那事儿。”我盯着我爹,满腹狐疑。我们刚到家还没进屋,他到底想和我说啥呢?我爹原来和我说过什么,我一时难以回忆起来。

我给我爹递了一支烟,叫小宇进屋去提椅子。小宇提了两把椅子出来,放在我爹面前,我们面对面而坐。小宇拿出手机,低头忘乎所以玩着游戏。那呜哩哇啦的声音,让我无比厌烦。我爹吸了几口烟,咳了一声嗽,阴沉着脸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你一直不想不去看看那块地!你是聋子,没长耳朵?”我爹所说的那块地,在王家大地,我们俩兄弟分家时分给了我。当时,我本想把那块地送给我弟弟,我爹不同意。我爹说,即使是亲兄弟,什么都能送,但土地不能送。哪怕你在外面工作,那块地无论如何也得一直留着。我请弟弟帮我照管那块地,租金不用出。弟弟说,我多数时间在外做工,哪有时间种呢?我在城里上班,弟弟又不愿意种那块地,我爹感到愤怒之极。我爹跺了几下地,气咻咻地说,没有人要我种,那地都种了几十年,放了荒掉长满野草——羞死先人!我爹已经是75岁的人了,他患有高血压,左脚摔了一跤瘸了,我怎么忍心让他再种地呢。我见爹怒火燃烧,慌忙说,爹,你别急,那地怎么能放了荒掉呢?后来,我找到村子里的张子平,想把那块地廉价出租给他。我的话还没说完,张子平把头摇成拨浪鼓说,几个儿子都到省外打工了,离家远一点的地都荒掉了好几块哟!我沉默了片刻说,大叔,地送你种,每年再补偿你元,但你得帮我做一件事儿,并守口如瓶——每年块的租金由我给你,麻烦你转给我爹,你看怎样?张子平听我这么一说,伸手挠了挠稀疏凌乱的头发,眨巴了一下眼睛,很爽快便答应了。

当我把土地承包合同拿给我爹看时,他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白胡须一颤一颤地颤抖着。我爹看完合同后,半天合不上嘴巴,惊讶地说,那地怎么能租这么贵?我嘿嘿一笑说,那块地被你种得又深又肥,我刚开口张子平便答应了,并催着我把合同签了,怕我反悔似的。我爹双手抱在胸前,笑容灌满了他满脸坑坑洼洼的皱纹。

每年,张子平都会按时把元租金送到我爹手里。但是,最近我每次回到家,我爹却像催命鬼似的,不停地催促我去看那块地。我被他催得心烦意乱,不耐烦地说,租金人家按时给你,即使放了荒掉又怎样?我爹把眼睛鼓得圆圆的,手里的拐杖敲得咚咚直响,怒气冲天地吼道,你简直在放屁,那地是租给他好好耕种的,出了钱就可以放了荒掉?如果是那样的话,老子不租了!我连忙笑嘻嘻地说,爹,人家又没有把地放了荒掉,如果那地放了荒掉,每年还会给你租金么?我爹阴沉着脸说,不管咋说,你得去看看那块地,顺便瞧瞧我栽下的铁桩,张老三家动了没?如果我走得动,我才不耐烦求你,早就去地里看了。

我爹见我低头不语,他拄着拐杖站起来,歪着头望着我,用拐杖咚咚咚敲了几下水泥地皮说,你都有七八年没到那里了,今天你必须去看看那块地。我笑嘻嘻地说,爹,我今天回来,就是特意要去看看那块地哩。我爹即刻转怒为笑说,那就快去嘛。快点去!我站起来说,小宇,你陪着爷爷,我去看一下那块地。小宇嗯了一声,继续低头玩他的游戏。

出了门,我顺着马路往右拐,走了10多米再往左拐,进入了两边栽满苹果树的小路。小路是土路,坑坑洼洼,很窄。路两边,苹果树枝条密实,有些地方得弯腰低头才能经过。一眼望不到边的苹果树,叶子全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苹果树下遍地枯叶,一只喜鹊用两只爪子不停地刨着树下的枯叶,咔嚓脆响。喜鹊尖尖的嘴不停地在地里啄着,漫无目的地觅食。

走完苹果林,过了一座很窄的小桥,便是一片辽阔的稻田。小桥下,是一条不到一米宽的小水沟,水浅清冽,哗啦流淌。阳光洒在一漾一漾的水面上,明亮而耀眼。稻田里的稻子收了,低矮灰白的谷茬在阳光下了无生机。东一块西一块荒了的稻田,枯黄的野草齐腰深,在冷风中瑟瑟摇曳。三个男孩在田埂上逃命似的奔跑着,他们突然跳下稻田,冲进了茂密的野草里。他们蹲下身子,潜伏似的淹没在了野草里,野草摇晃,里面传来了一阵阵欢快的笑声。我正在疑惑,野草里升起了一缕烟雾。那一缕烟雾,被风一吹便没了踪影。接着,三个孩子逃命似的冲出草丛,每人手里拿着一把点燃的野草。他们手中的野草举过头顶,火炬似的燃烧着。三个孩子不时弯下腰,点燃了稻田里茂密的野草。他们手中的野草燃烧完了,再扯一把野草点燃,疯狂奔跑,不时弯腰点燃田野里的野草。有一个孩子,把手中一团燃烧着的野草,随手扔到了一块稻田的野草丛里。刹那间,整个田野的野草,噼噼啪啪燃烧着,火焰飘忽不定,浩浩荡荡。田野上空,浓烟升腾翻滚,直冲云霄。遮天蔽日的浓烟,挡住了上空几朵稀疏的白云。我走在田边的小路上,炙热的火焰,烤得我脸上发烫全身发热。野草丛中,一群仓皇逃出的老鼠,身上燃着火焰,叽叽哀鸣,一纵身跳过小路边干涸的小沟,然后朝东边没命地逃窜。一只只老鼠,敢死队似的跳进了东边一个挖了浇菜的小池塘里,水花四溅。我想,它们平时口渴了,一定经常到那个池塘里去饮水解渴。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之时,一只临危不乱的老鼠,即刻想到了那个池塘,吆喝一声,群体逃命自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最壮观、最有气势、最令人亢奋激动的熊熊烈火。

“放野火,太好玩了!太好玩了!”三个孩子从我前面跳过小沟,转身望着火势凶猛的田野,欢天喜地叫嚷着。“小虎,这野火比去年烧得厉害!”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摇头晃脑哈哈大笑说。“可不是嘛,今年又多了好几块可以放野火的田呢!”另一个男孩说。接着,三个孩子各伸出一只手,手掌叠放在一起,一起喊道:“明年放野火,哪个不来,死了没有人抬。耶!”接着,三个孩子四仰八叉躺在稻田里,眯上眼睛望着天空,嘴角露出惬意的微笑。

在炙热火焰的烘烤下,我慢悠悠走过了那片火光冲天的稻田。在这样的季节,全身暖融融走这么一段路,也是极为舒适和享受的。过了那片稻田,便是王家大地了。路的两旁,收了玉米还没砍的秸秆,枯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玉米秸砍了的,留下一排排灰白的矮桩;有的地里种了萝卜、白菜,长势很好,一片碧绿;一些地荒了,枯草遍地,让人满目萧瑟。小路旁的地埂上,枯草摇曳,沙沙作响。渐渐的,我经过稻田时的暖意慢慢被冷风带走,全身有些瑟瑟发抖。

十几年前,我妈病逝后,春天我经常和我爹挑粪到王家大地种玉米洋芋,夏天到地里施肥薅草,秋天到这儿来掰玉米、挖洋芋,冬天和我爹一起来犁地。但是,自从张子平种了那块地,我从来没有到过地里一次,以至于每条小路在我看来都是极为陌生的。我难以确定,哪条路是通往我家那块地的小路。

我经常深情动容、唠唠叨叨地教导着儿子小宇:故乡和故土,是养育我们的地方,是我们的根。一个人,没了根,便是水上浮萍和风中流云。今后,我还敢理直气壮,像演讲似的与小宇高谈阔论家园和故土么?我心生惶恐,一片茫然。

我呆若木鸡站着,让时光倒流,绞尽脑汁回忆着那块土地:东边是一块草坪,草坪里有几座坟,我家那块地在坟坪的下面,处于中间位置。我顺着地沟朝东边,走了好几条小路,终于找到了那块草坪。我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腿痛,坐在草坪上休息片刻。草坪下面那片地,砍了的玉米秸搭成了一个个圆锥形,有的地种了萝卜白菜,有几块地也荒了,野草枯黄。我的目光落在那片地的中间,向四周扫描,琢磨着哪块地是我家的。我看了很久,看得眼睛发酸发胀,也难以确认哪块地是我家的。我从坟坪上下来,顺着每块地的地沟走过去走过来,寻找着那块地。

张老三家的地和我家的地相邻,他是个喜欢占小便宜的人,不时会把我家的地占去一些,惹得我爹勃然大怒。后来,我爹拿出生产队分地时写有地长和宽的一张纸,把张老三拖到地里,用皮尺丈量我家那块土地。丈量完后,我爹用锄头挖回被张老三占去的地,并在地的交界中间,用锤子敲打埋下了十根近两尺长的钢筋。我爹咬牙切齿敲打着钢筋,嘿嘿冷笑着说,我就不信这地还会长翅膀飞走一寸?狼狈不堪的张老三,垂头转身离去。

我在地沟里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地沟里的枯草,看能否找到我爹埋下的钢筋。地沟里的枯草,被我踢得到处乱飞,也没有见到一根漏出地面的钢筋。

原来,我和我爹到这里来种庄稼的时候,他会抓起一把细碎的泥土,笑盈盈地说:“你看,这黑黝黝的泥土,肥得像过年猪的油,庄稼不长才怪哟!”收玉米的时候,我爹会哗啦哗啦撕开枯黄的玉米壳,笑盈盈地说:“你瞧这玉米,大得像榔头似的;你看这黄生生的籽粒,牙口又深又饱。”我爹瞥了一眼东边的坟茔,笑嘻嘻地说:“种着这样的地,活着有吃的,即使死了埋在这儿,也不会当饿死鬼。”毫不夸张地说,我爹对这块地的迷恋,远远胜过了他对我母亲和我们姐弟几个的深情。

我在每一条地沟里来回走了三遍,也不敢确定哪块地是我家的。后来我不得不拨通了我弟弟的电话,问他这块地在坟坪下面的第几块。我弟弟哈哈一笑说,哥,分给你的地你都忘了,我怎么记得呢?哥,你难道还想回来种地不成?现在,哪个还稀罕这地?弟弟的话让我脸上发烫,羞愧难当。我告诉弟弟,你千万别把我问地的事儿告诉爹。弟弟说,我告诉爹干啥?回到家,我怎么向我爹交代呢?如果我说找不到那块地,我爹肯定会气得暴跳如雷,并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我有些焦躁不安,拖着沉重的步子懒洋洋往回走。北风很大,玉米秸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感到一阵阵颤抖。回到家,我怎么和我爹说呢?我一边走,心里一边嘀咕着。田野里燃烧的野草已经熄了,黑色的灰烬被北风卷起,一浪一浪飘向苹果园,满眼迷离。我抖了抖身子,揉了揉眼睛,理了理头发,头发上落了不少黑色的灰烬。一个人扛着犁,甩着鞭子赶着一头水牛向我走来。走近了,我才看清是张子平。我给他递了一支烟说,大叔,犁地去么?抽支烟歇一会儿。那头水牛下到田里,张子平用手抓了抓它肥硕的屁股,水牛便安静地站着不动了。张子平把犁从肩上放下来说,这几天闲着没事,我去把你家那块地给犁了。大成,你啥时回来的?我说,大叔,刚到个把小时。接着,我从口袋里拿出钱夹,数了十三张大团圆递给他说,大叔,我正打算去你家,把明年的钱给你,到时麻烦你转给我爹。张子平嘿嘿一笑说,大成,那我就不客气啦。他接过钱塞进口袋里,脸色有些微红,瞥眼望着西边的远山。远山层峦叠嶂,逶迤起伏。我说,大叔,那块地今年收成怎样?张子平摇了摇头说,今年种了玉米,冒天花时近一个月没下雨,收成不太好。我说,大叔,那块地在……我低下脑袋,感到无比的羞愧。我鼓起勇气抬起头说,大叔,那块地在坟坪下面第几块?说完,我低下了头,不敢与他的目光对峙。张子平哈哈大笑说,大成,进城工作了,把自家的地都忘了?你家那块地,在坟坪下面的第四块。他的笑声,让我脸上发烧,无地自容。我怯懦地说,大叔,你去忙吧,我回家了。走在田埂上,冷风袭来,我打了几个趔趄。我转过身,大声说道,大叔,你可千万别把问你地在哪儿的事告诉我爹!张子平扛着犁赶着牛,甩了一声响鞭,头也没回应答道,大成,放心吧,我知道你爹那牛脾气!

我回到家,我爹坐在门前喝茶。小宇仍然埋头玩着游戏。我爹听见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急切地问,大成,那块地怎么样?我乐呵呵地说,爹,那块地陈叔种得很好,玉米秆还站着,又高又粗,地里光溜溜的见不到一棵草。我爹笑了笑,鸡啄食样的点着头。我爹眼珠子骨碌转了几下,偏着头说,地张老三动着没有?我握紧拳头,咚咚拍了几下胸脯说,爹,那地他敢动么?我踢开地沟中间的草,你埋下的十根钢筋全在哩!我爹听我这么一说,用拐杖敲了几下水泥地皮说,那十根钢筋埋得那样深,给他一百个胆他都不敢动一寸地。我爹笑得白胡须一颤一颤的,那种笑像熟透的柿子落到了地上,啪的一声全裂开了。我爹把土地的交界看成了国与国的分水岭,一寸都不容许他人侵犯。去年,有个老板想承包那片土地,连片种植苹果树。我爹黑着脸说,把地沟挖了,今后去哪里找那块地?老板说,挖地沟之前,要丈量过长和宽的,归还时保证一寸都不少还给你。我爹态度坚决地说,动了地沟,出多少钱都不承包。后来,社长和村主任给我打电话,让我劝劝我爹,不能因为我家那块地把承包的事给搅黄了。我刚开口,便被我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狗日别听他们的鬼话,如果地沟没了,到哪儿去找那块地?我家的地在那片地的中间,因为我爹不同意,其他家签了的出租合同便成了一张废纸。我爹被村子里的人骂得熏臭,有的人甚至说,哪里是那个老杂毛的意思,分明是他儿子出的馊主意;我们都不稀罕那土地,参加工作的人了,还盯着那狗屎土地不放手。这样的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把我气得咬牙切齿、脸色发青。有几次我回到家,在路上遇到了骂我的那几个人,我老远便掏出烟,怯懦地挤出一丝笑给他们递烟,想澄清一下承包土地的事儿。他们像约好了似的,都用恶狠狠的眼睛瞪了我一下,摇头摆手没接我递过去的烟,流露出鄙视的目光。王三毛笑嘻嘻接过我递给他的烟,随手便扔到了地上,并用脚踩了一下,然后吐了一泡口水扬长而去。看着地上被他踏碎的烟,我气得肚子都块爆炸了。这样的奇耻大辱,我把我爹恨进了血液和骨髓。

“小宇,快扶爷爷进屋去,外面有点冷。”太阳渐渐偏西了,我对正在玩游戏的儿子说。小宇似乎没有听到,依然低着头玩他的游戏。“小宇,扶爷爷进屋去!”我带着怒火又说了一遍。小宇慌忙站起来,扶着我爹进屋。我爹说,你吼啥呢,我会自己进屋。我爹又说,小宇,下次你得跟着你爸一起去看看那块地。小宇惊奇地盯着我爹说,爷爷,难道我今后还要回来种地么?我爹甩开小宇的手生气地骂道,死孙子,你的大学读到牛屁股里去了,万一哪天我死了,埋在那块地里,你不想回来看看我么?小宇被我爹骂得发愣发呆,低头不敢说话。

那天晚上,妻子去上夜班,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张子平打来了电话。张子平说,大成,那片地村上说要搞什么土地流转,你看怎么办?我说,大叔,这……我爹劈头盖脸的臭骂,村子里那些人对我的凌辱,一时让我不知所措。我说,大叔,这事你千万别告诉我爹,等我慢慢想想。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忐忑不安,神情沮丧。如果我爹知道土地连片承包的事儿,他肯定不会同意。他不同意,那片地肯定又承包不出去。那片地再承包不出去,我们爷俩不知又要被多少人骂祖宗八代。那块地,在我看来是可有可无的,可我爹却把它当成了金疙瘩。我心乱如麻,叼着烟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恨我爹那牛脾气,一点也不开窍的死脑筋。那块地,要是在最边上该多好,即使我爹不愿意,也不会影响那片地的承包。我咬了咬牙,心里想,这地无论如何都得承包出去。如果哪天我爹知道了真相,要骂就让他骂好了,即使他的拐杖打在我的身上,胸中怒火发泄完,也就相安无事了。我爹的打骂,和村子里那些人蛇口蜂针的骂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的。我打通了张子平的电话说,大叔,那块地我决定承包出去,不能因为我家那块地影响了那么多人家,但还得麻烦大叔您。张子平哈哈大笑说,大成,怎么能说麻烦我呢,那块地我种了这么多年,大叔我心里有数,只要我能做的,你尽管直说。我说,大叔,承包地的事情,合同请你签了,但你不能告诉我爹,让周围有地的人家也别告诉我爹;土地承包费,麻烦你转给我爹,就当那块地你还种着;如果承包费不够那个数,我补上,如果剩余了,大叔您拿去打酒喝。张子平说,大成,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那钱不够你补上可以,如果剩了我得退给你。在电话里,我向张子平千恩万谢。挂了电话,我朝老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向陈子平表示诚挚的谢意。

一个周末,我回家去看望我爹,刚坐下便接到了张子平的电话,我起身走到外面去接电话。张子平说,大成,我看见你的车停在路边,等一会你到我家来一趟。我说,是的,我回老家来了,说完便挂了电话。我没有喊他大叔,也不敢在电话里和他多说什么,我怕我爹听出什么破绽而露了马脚。我刚进屋,我爹便问,哪个打的电话?我说,单位一同事打电话,让我进办公室一下,我说我在老家。我爹吸了一口烟,笑眯眯地说,今年的地钱张子平已经送来了。我心中窃喜,看来承包土地的事儿我爹还被蒙在鼓里。我说,爹,村子里每天都有喊着卖菜、卖肉、卖水果的,你想吃什么尽管买,钱用完了我给你就是。我爹说,你们俩弟兄每年给我这么多,再加上那地钱,我哪用得完呢?我说,爹,我想出去转转。我爹笑了笑说,你去嘛。

出了家,我顺着马路朝张子平家走去。路是水泥路,宽阔而平坦。路的两边,多数瓦房已经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三层楼的平房。这些年,多数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村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走在马路上,我有些恍然若梦。路上,我遇到了几个与我擦肩而过的年轻人,我们相互望了望,彼此都不认识。马路上边,有一家人正在修房子,两个人在支架上砌砖,两个人在拌灰浆、提灰浆和搬砖。砖砌了快十层了,还没有人的腰杆高。这样的场景,让我心生感叹,鼻子发酸。我想起了村庄在三十多年前修房子的事儿,那时每家修的全是土房子。不管哪家修房子,人从来不用请,都是自个儿来帮忙,几十人熙熙攘攘的,一边干活一边说着笑话。晚上吃饭,门前摆几张桌子,或蹲或站或坐,划拳、喝酒、吃饭,好不热闹。可如今,村庄变了,往事灰飞烟灭。在胡思乱想中,我走到了张子平家门口。他家在马路的上边,房子修得也很高大,三层楼的平房。他家门拴着一条黄狗,汪汪咬了几声。张子平拉开门走出来,大声呵斥着黄狗,死狗,乱咬!大成,快进来。黄狗听到张子平打招呼,摇摆了几下尾巴便蹲在了地上。我进了屋,在沙发上坐下。沙发前摆了一个火炉,火炉燃得很旺,上面的水开了,冒着热气。三个孩子正在看电视,两个男孩一个小女孩。我给王子平递了一支烟说,大叔,其他人呢?张子平叹了一口气说:二树和他媳妇回来盖了房子,又出去打工了,都快两年没有回来了,你大婶上街去取二树从深圳寄来的钱。张子平望了一眼三个正在看电视的孩子说,这两个男娃娃是二树家的,另外一个姑娘是女儿玲子家的,他们也是出去打工了,快三年没有回来了。我看了一眼聚精会神看电视的三个孩子,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张子平说,大成,那块地承包费是元,元我已经转给你爹了,还剩50元。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50元钱递了过来。我说,大叔,承包地的事儿,没少让你费心,这钱不用退了。竟管我再三推迟,张子平还是像打架似的把那钱塞给了我。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我刚到单位便接到了弟弟打来的电话。弟弟在电话里哭声哭气地说,哥,你快回来,爹,摔了一跤,很严重,怕不行了!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说道,你说啥,爹到底怎么了?弟弟哭着说,爹摔了一跤,估计怕不行了,你快点回来。弟弟的话犹如五雷轰顶,把我一下子击懵了。

我心急火燎开车赶到家,我爹躺在沙发上,已经人事不省。“爹……爹……”我大声地哭喊着。我爹慢慢睁开眼睛,嘴唇蠕动了几下,气若游丝地说,大成……你终于回来了,爹……怕是……不行了……爹有话……跟你说。我把我爹紧紧搂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爹,你没事的,医院。我爹轻轻摇了摇头说,大成……医院,就别去了;那块地,长……21米,宽……5.6米,队上分地时那张纸,在楼上的箱子里;爹……就埋在那块地里!说完,我爹伸了一下脖子,头一歪,在我怀里落了气。我紧紧搂住我爹,失声痛哭。

我爹的遗愿,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那块地承包出去后,地沟全被挖了,全种上了苹果树,我去哪儿寻找我爹的归宿地?弟弟见我愁容满面,小声抽泣着说,哥,不如重新找一块墓地把爹埋了。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说,这是爹最后的心愿,我们得满足。弟弟悲戚地说,哥,那你说怎么办?

责任编辑   吴明标

第期

出品单位

主管单位

中共昭通市委组织部

云南省昭通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办单位

沈洋工作室

主编:沈 洋

编辑:吴明标

编辑:杨 帆

制作:牧羊人

设计:深溪虎

投稿邮箱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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